2011年3月3日 星期四

鄉間小路_居心地三月號


每天早上起床,硬著頭皮上完廁所後,便換上工作服、綁起頭巾、穿上雨鞋工作。因為好強,每天都硬打起精神上工。
男生負責犁田,我的工作是除草,手拿鐮刀,沿著薑田埂一行一行地割除會吸取田地養分的雜草,儘量不要破壞到田中的作物。這工作進行了兩天,腰酸背痛。

和我一樣來這當WWOOFER的,有從英國倫敦來的Prince,與來自奈良的みあた君。
Prince是黑人,主修音樂的大學生,趁暑假來日本玩,因為沒有太多旅費所以選擇以工換食宿的旅行方式。知道我可以用英文溝通,他非常開心。
みあた也是音樂大學的學生,但不知為何休學到這來學習農業,他是個很害羞的小男生,衣著邋遢、總是髒兮兮的。
其他的則是受雇的工人們,年齡約在二十出頭,身材精壯養眼。
江口先生頂著一顆爆炸頭,是WWOOFER主要聯繫人,英文說得最好。
ふ君因為來過台灣,所以會說「你好」,講話語氣很溫柔,會笑笑地主動跟我聊天。
光一很神秘,前一秒才跟Prince學吉他,跟我聊台灣的事情,下一秒又獨來獨往,讓人摸不著頭緒。
雖然同住的都是男生,但都很好相處,我也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大方自在。

這裡最主要的經濟作物是大蒜,晒乾後的黑大蒜聽說是當地的保健食品,會載到大城市裡的市場賣。農場的主人讓我試吃一口,很好吃!甘甜且沒有辛辣味。
田裡種植的其他野菜包括薑、番茄、茄子、秋葵、薑、大豆與小黃瓜,這些作物也是我們每餐蔬果的來源 (聽說冬天只有馬鈴薯和白蘿蔔)。
每餐幾乎都有沙拉、熱食與野菜味噌湯,為了要下飯,所以味道都很鹹,工人們的飯量都很驚人,一餐平均都可以吃個3~4碗。
午餐偶爾會回家吃,但大部分是在田邊吃便當,一電鍋滿滿的白飯以及一大鍋的茄子煮咖哩

雖然工人們人都很好,但畢竟我是唯一的女生,還是希望能有個可以聊天分享的對象。和Prince用英文聊天,成了我最大的慰藉,他已經學了兩年半的日文,又比我早些熟悉這裡,幫了我很多忙。
他對我充滿好奇,聊起到這裡的初衷時問我:「為什麼會一個女孩子來這裡學種田?
我說:「因為想要改變、體驗不一樣的生活,我是個城市女孩(city girl),一直很嚮往住鄉下的生活環境,那你呢?」
他說:「我喜歡日本的傳統武術,在英國也交到不少日本朋友,倫敦沒有可以看到這麼多山的地方,所以WWOOF上的資料說這裡很"鄉下",我就來了。」
我說:「這麼說來你也很適合來台灣!台灣的風景不輸這裡。」
他說:「但是我不會說也看不懂中文,我要出國之前,會希望先把當地的語言學好,這樣才能融入當地人的生活。為什麼妳從沒去過英語系的國家,卻可以用英文對談?台灣人的英文程度都這麼好嗎? 」
我說:「台灣人從國中(甚至國小)就開始學英文,到大學為止至少學了十年,我這樣的程度在台灣人裡只能算普通,只是對語言有興趣,所以都有持續接觸與複習。」
他說:「妳是台灣人,所以看得懂漢字對不對?」
(我點頭)
他接著說:「好羨慕妳呀!我分得清楚平假名和片假名,但漢字對我們歐美人來說真的太複雜了。」

說完以後我們笑笑,繼續手中的工作,我沒有告訴他,其實我心裡更羨慕他,已經可以用日文流暢地與大夥兒對答,而我還是半個啞巴。
他對於這裏的鄉間景色讚嘆不已,常停下來說look the view!
因為台灣也有這樣的美景,所以面對他的驚呼,我卻總是沉默。

除了在薑田裡鋤草,之後多了播種的工作,種得是做味噌的原料-大豆。
將田埂上的雜草拔除,再用小鏟子把土堆挖鬆,鑿出一個約一根手指頭深的洞,然後再把種子埋進去,最後用土將洞填平。約30公分旁的土推,得再重複一次,一直綿延下去。
我問:「為什麼不用機器耕作? 」
他們說用手種出來的蔬菜比較好吃,就像用手工揉出來的麵包也會比較好吃的道理一樣。我很愛吃麵包,所以欣然接受這個說法。

天氣很熱,明明是不太難的工作,卻因想家的情緒而感覺吃不消,有人可以陪我說話的話,或許會好一點。可以分享台灣的文化,比較台日的差異,聊自己的生活或聽聽他們在農場工作的故事…,但一個人靜靜地工作,就很容易被滿滿的、想家的心情佔領,無法調適。
當來過台灣的工人對我說出標準國語:「你好,我的名字叫ふ(傅)。」我竟然不爭氣的哭了...才發現原來這麼想念台灣的一切。

氣溫持續上升到42度,熱到虛脫。男生們可以不穿上衣打赤膊,但我只能全身包得緊緊的,汗濕到像剛游完泳一般。聽說這還不是最熱的時候...我真的好想回家。
工作結束後,到附近的溪水邊吹風玩耍,之後去超市採買。Prince抓了很多英國買不到的日本零食和巧克力、軟糖等,我則要克服在簡陋廁所裡,上不出大號的障礙,買了大量的優格和養樂多。
太陽下山後,坐車回家的路上,看著滿天繁星,心裡想著:「這樣一天就結束了,好像也沒那麼難熬。」
晚飯結束、洗好澡後,Prince會和其他人一起彈吉他唱歌,或是用電腦看日劇,我就枕在一旁寫日記,日子乍看之下很愜意。但起床後面對大太陽底下的工作,又有一種想死的感覺…。
期待有一個聲音告訴我:「有來這裡真是太好了!」卻一直沒有出現。

不知道是因為家裡的蟲子叮咬,還是流汗過多的過敏反應,工作幾天後,我的全身起滿小疹子,照鏡子時嚇了一大跳!
休息時間倒在農地旁的板凳上睡了一覺,醒來後看著田野的景色,眼神發楞,心想著這裡有的風光台灣都有,我到底為什麼要待在這裡?!
質疑自己的同時,回想起出發前讀的《直到路的盡頭》(註),作者張子午計畫騎自行車穿過歐亞大陸。從中國到哈薩克,他依賴公共交通工具的次數,取代了應該騎在自行車上的時間。他反省著:「在有退路、可以選擇的時候,我總選擇一條更容易的路。
流浪,是不是因為這是一種更容易的生活?與現實的壓力、職場與人際關係相較,不斷在路上移動的變動性,讓過客們不用負擔責任與義務,來來去去…彷彿在等待那再也找不到方便之門、不得不面對的時刻到來。」

我忽然理解了,重點不是去哪裡,而是做什麼,不是出走,就可以找尋回所有失落的東西。

「這不是我要的!」再繼續待一個星期、兩個星期,日子也不會有什麼改變,只是讓身上的疹子變得更多,讓每天早上被蚊香薰醒的大腦更無力罷了。
這樣傳統、毫無生活品質的農業生活不適合我。
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,竟然如此寂寞,沒有人可以一同分享,去再多地方都沒有用。
有天晚上洗澡,疲憊地、一身髒兮兮地進入浴室,竟然看到蓮蓬頭旁有一隻比我手掌還大的蜘蛛。我叫不出聲來,硬著頭皮地跟牠共處一室;洗完澡,衝出浴室後,我有一種被徹底被擊垮的感覺。
幾乎是以火燒山的速度聯絡上在大阪的日本朋友,我決定提早離開這裡去投靠她。

Prince聽到我計劃離開,他說星星很多,我們出去散散步。
剛洗完澡頭髮還溼溼的我,抓了一盒優格當點心,包上浴巾跟他往外走。
途中他邊彈吉它給我聽,邊說:「妳是這幾個月以來,唯一到這裡工作的女生,全是男生的工作環境來了一個女孩子,大家其實都蠻開心的。」
我說:「我也很喜歡跟大家在一起,彆腳的日文才有練習的機會。我知道大家怕我辛苦,所以休息時會多給我一顆蕃茄或小黃瓜補充體力;我也享受收工回家路上,坐在卡車上吹風看風景的時光,以及吃過晚飯、洗完澡後聽你彈吉他,我在旁邊寫日記那種悠閒的感覺。
但是,我嚴重的想家,除了天氣太熱,整天腰酸背痛又髒兮兮,無法適應這裡的環境之外,還有沒有沖水馬桶的廁所,屋內四處可見的蚊蠅昆蟲,洗澡都想洗掉一層皮...等問題。」

說著說著,他突然叫我不要動,伸出大手把爬到我頭上的大蜘蛛撥掉。
我給了他一個:「你看吧!」的眼神。

接著他淡淡的又說:「那你當初為什麼選擇來這裡?你在尋找的,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改變?」
又說:「你應該去倫敦,英文說得那麼好,不去一趟英語系國家太可惜了。」
接著我們倆沉默的坐了一陣子。

這一晚的談話,讓我認真思考了好多事情。
雖然現在經歷的一切,都是半年前我自己想要做,但真正到了這裡之後,反而迷失,看著自己身上因為工作而發的疹子、紅腫、發癢與割傷,內心充滿了矛盾。
身體不斷地催促著我回家吧,心裡卻有個聲音說:去完成吧,一定會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你的。
雖然我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回屋內後在筆記本裡寫下:出來旅行不是為了勉強自己,可以撐過的就撐過,撐不過的就轉彎換條路走。

註:直到路的盡頭,作者:張子午,2010年木馬文化出版。
2009年獲選行政院客委會98年度築夢計畫,帶著一輛自行車獨自穿越中東,從土耳其伊斯坦堡出發,最後抵達埃及開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