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7月28日 星期六

懷孕日記5-終章

原本這篇文章要記錄的是生產過程,為這個懷孕日記系列作一個階段性的結尾。
但是事與願違,在打開電腦要一字一字打下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情之前,曾有過猶豫,覺得會不會太為難自己和看文章的人?
但是我不想要抹煞性地逼迫自己忘記,每個人的人生總有一些難,我遇到了我的,我只能寫,也只會寫,所以一直到了今天,事情發生一個星期,我想把這個系列做個結束,再一次地用書寫幫助事情翻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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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七月開始產假後,孕期後期每天大概就是差不多的樣貌,起床弄兩人份的早餐,老公出門上班後小睡一下,出門買午餐或是在家簡單弄,下午如果有代辦事項就出門,沒有就留在家做家事、休息和午睡,再煮一頓晚餐,然後頂著大肚子左側右翻地找到合適的角度睡覺。睡前有記得時就做一些貓式和凱格爾運動。

最後一次產檢日是7/13(五)
那時小傢伙估約3200克,媽媽72公斤
因為還沒有什麼徵兆,於是再約了下週過了預產期後的產檢,看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催生。
整個人呈現在一個「隨時準備要生」神經兮兮的狀態裡。

7/18預產期當天還沒什麼產兆,只覺得肚子一直緊緊的,
中午還出去買飯和水果,下午看了一部電影睡了兩輪午覺。
到了傍晚才意識到今天的胎動好像比較不明顯,心裡隱約不安,老公下班回家後趕快請他聽聽看心跳,還在。

吃過晚飯後上廁所發現有些微弱的褐色分泌物,想著如果是產兆的話應該等等就會開始陣痛了,就先拍照傳給助產師。

晚上10點半再上一次廁所時身體裡突然有一股「啵」的感覺,然後流出了像月經一樣的鮮血,量有點多,分不清楚是什麼狀況,不像單純的落紅,還是沒有陣痛感。
老公打給醫院急診室,醫院聽到預產期是今天就叫我們去一趟。
包袱款款,把待產包,住院包,水池枕頭都帶著。
我心裡一面擔心著「但是我沒有陣痛會不會被退貨」「這樣真的就要去生了嗎?」的不安出發。

到了急診室我持續出血,但是沒有痛感也行動自如意識清醒。急診聯絡產房把我送進待產室,並同時聯絡助產師和婦產科醫師。
待產室的護士來幫我裝測胎心音,此時胎兒心跳160-180,我持續出血,護士幫我內診時,子宮頸完全沒有開。
助產師先來,但因為這裡沒有新生兒加護病房,怕在這裡生,如果寶寶有狀況會要跟媽媽分開,於是討論後決定聯絡馬偕準備轉院。

後來胎心音的聲音消失了,一口氣降到50-60,我們夫妻倆還有點不明所以,護士小姐也來檢查是不是機器綁的位置跑掉了?
在這中間她們應該拿著數據來來回回跟醫師報告情況,發現曲線直線下降後助產師趕快給我氧氣和轉側躺,手臂上埋上點滴的針,婦產科醫師到後幫我內診,子宮頸還是沒開,但是就在她將手抽出來之後我感覺體內有液體瞬間大量湧出。
隱約聽到老公問醫師說是否有需要手術的必要,醫生說要緊急剖腹,不然來不及。
來不及?什麼來不及?
然後我開始全身發抖。

人員和病床開始移動,到開刀房的路上大量的話語飄浮在空中「我們救救看,但是要有小孩保不住的心理準備!」(這句話重複好幾遍)
「可能是胎盤剝離!」
「來不及簽手術同意書了,先救再說!」
「媽媽晚餐幾點吃的?」
我幾乎要哭出來的問:「他可以陪我進去嗎?」
「沒有辦法,這個是特殊狀況。」

然後進到手術房,她們在我肚子上鋪上一層一層的布,我依然無法控制地全身發抖。
「麻醉師我五分鐘之內要開這個刀!」
「媽媽你深呼吸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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恍恍惚惚地醒來,耳邊聽到微弱的聲音,是在討論幾點幾分的事情。
我感覺肚子空空的,扯著乾涸的喉嚨問:「baby呢?」「baby呢?」
恢復室裡回聲空蕩蕩地沒有人回答我。
我知道baby沒有了。

後來老公和助產師進來站在我身邊,老公跟我說baby沒有了,出生時就沒有了心跳,剛剛已經給他先看過了,等一下如果我想看的話她們會抱給我看。
我扯著喉嚨,啞啞的沒有聲音。
我搖頭,我好難過可是哭不出來。

(我不要...)
(我不要...)
(我不要呀...)

(為什麼...
(為什麼...
(為什麼呀...

麻藥退了,推回病房後,一排的護士站在我床尾,醫生跟我說明情況,胎盤提早剝離,應該在肚子裡就缺氧了,子宮一剖開都是血塊,寶寶出來時已無心跳,他們搶救了30分鐘還是無效。

她們問我要看小孩嗎?我說要。
然後她們把小傢伙抱來,跟我說她3500克(跟我出生的時候一樣)。
我在病床上圈抱著她,感受到她小身體沈甸甸的重量。
我問說我可以摸她嗎?
她們說可以。
我摸了她的臉和頭髮,軟軟細細的,聞起來沒有味道。
看她的五官,淡淡的眉毛,細細的眼睛,鼻子塌塌還有一點點小疹子,紫色的嘴唇厚厚的,沒有呼吸,看起來像睡著了一樣
(我是媽媽,你都長好了啊
(你好漂亮....)
看小手小腳,小小細細的指甲,掌紋和腳紋,手長腳長的。
((她還沒有準備要出生,我的身體就留不住她了….
(我只差把她生出來了啊….
她們說可以讓小傢伙跟我待在一起一下,可以了再跟她們說。
被推回病房時大約是凌晨三四點,我就這麼抱著她抱到天亮。
後來護士來說小傢伙不能一直在這個狀態下太久,怕會有些變化會嚇到我們,我們才讓她抱走。

折騰了一晚,小睡了一下之後醒來,我心中有好多的後悔,好多的早知道,我拉著老公的手哭,一直問他我們是不是在做夢?這是不是夢?原本一直堅強著的老公後來也一起哭。
我的精神恍惚,傷口很痛,喉嚨因為手術時被插管,很乾燥講話沒有聲音,我還不能進食和喝水,只能用棉棒沾水濕潤嘴唇,身體還插著尿管,排著惡露。

我們在這一天,生出了也失去了我們的女兒。

懷胎十個月,滿心的期待與緊張,卻沒能在最後這一刻留住她,讓她回頭當了天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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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了一天宮縮藥,整天哭哭睡睡醒醒,一聲「哎」老公馬上到病床旁,伸出手讓我抓痛,弄濕我的嘴唇,幫我擦眼淚。

他看著我被打針,幫我倒尿桶。
爸爸媽媽來醫院,他帶著他們去平安房看小傢伙,討論後事。
理性和悲傷的頻率交換作用著。

隔天,我們將小傢伙火化樹葬,回歸自然,希望有緣她還可以再回來我們身邊。

住院的前幾天我的精神太恍惚,兩個人拼拼湊湊,都無法得知事情的全貌和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後來再問醫生,我遇到了非典型的胎盤剝離,事前完全沒有徵兆和跡象,體內已經在出血,外觀上一點感覺也沒有也無明顯腹痛。

寶寶的氧氣和血液全都仰賴胎盤供應,當胎盤剝離時,子宮內開始出血,出血到凝成血塊需要一點時間,等到內出血到達一定程度,把膜撐破了,危險就來得又急又快。
我流出來的都是血水,這時腹中胎兒已缺氧和失血過多,到醫院時那最後的心跳其實是胎兒窘迫,她可能已經奮戰了一天,然後在我們發現的同時沒了生命跡象。

我們很可惜,因為沒有徵狀所以也失去了警覺心,醫生不斷地重複「你千萬不要責怪自己」。
我的產檢一切正常,沒有妊娠高血壓,我提出的疑問和假設都一一被駁回,因為沒有人可以說如果那天我怎樣了事情就會不一樣。
很多時候我們從結果去往回看會是一種折磨,因為你在當下一定不可能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。
也沒有人可以保證如果當天早一點到醫院檢查,剖腹,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平安健康地出生?還是會出生後還要插著小小的管子,或者啼哭兩聲之後卻沒氣了?
這些都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事。
後來助產師來換藥時,我們也聊了很多,胎盤剝離是產科的隱形殺手,因為還可能併發羊水栓塞,連母體都有生命危險。我們很可惜,但以結果來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她們在生產第一線,看過太多,關於生命的無常和那些我們永遠無法控制的事。
小孩要走或者要留,是她自己的選擇。
如果真的生下來了卻有其他併發症,那對寶寶和家屬來說也是一輩子的折磨。

我自知我後悔的地方,但也知道就算把自己怪死了小傢伙也不會回來。至少透過這樣子的討論可以看到事情可能有不同的選擇和結果,我們失去了,但未必是最不好的。

走過這一趟對老公也是煎熬,對他來說,手術室外的等待,小兒科醫師跟他宣告小孩沒有了,看著太太躺在病床上接受傷口和宮縮的疼痛,他要理性處理種種文件(我看到死產兩個字時瀕臨崩潰),跟禮儀師溝通,陪著小傢伙下葬,這一切並不好受,但是他不把這當作是最壞的結果,小孩沒有保住,但是我保住了。

住院的每天每天,從一開始插尿管,不能進食,無法下床,到第二天之後可以被扶下床如廁,翻身,擦澡,慢慢正常進食吃吃喝喝笑笑,欣賞病房外的風景,適度的對話和開導。
老公給了我最需要的支持和陪伴,一天一天稱讚我的進步。讓我只要專心把東西吃完,藥吃完,眼淚哭完。
有放屁有大便就好棒,到第五天出院前他看著我可以自己下床上廁所說我好進步好多。
現在人已出院,回家做月子,被老公戲稱開始養母豬的日子。如果這麼錐心的意外我們都能一起過去,那還有什麼過不去的?

每個人的人生總有一些難,我遇到了我的,但是我也看到了那麼多支持和安慰的力量,還有面對生命真的要珍惜和謙卑。傷痛會一直存在,我也祈禱讓我有一點時間慢慢地跟心裡的小傢伙告別。

謝謝妳來做我的女兒,媽媽愛妳。